(接上期)
鹧鸪天·灌县
今古浮云玉垒关,天开形胜锁丸函。一声羌笛愁杨柳,三月山城卖牡丹。
峰积雪,水翻澜,地通西域近番蛮。平原望里东南尽,两派江流下锦官。
这首词韵律和美,朗朗上口,绘景如画,令人心摇神荡。另一首更是别有情味:
浣溪沙·渝州春阴
客里芳春已半休,冻桐时节似凉秋,恼人天气在渝州。
花片散为千点泪,雨丝织得几多愁,半江烟水上层楼。
渝州,即重庆。这首词描绘的就是细腻而又浩茫的山城景色,全词清丽婉雅,情意缠绵真挚而不媚软,柔媚中含雄风之气,写景抒情浑然一体,给我们美的享受。在这些词中,张伯驹很好地体现了移景入诗的原则。我们知道,融情入景是比较容易做到的,即使所写景物皆含有个人情感的色彩,而移景入诗是不易的。中外都有“诗如画”的说法,古希腊诗人西蒙德斯说“画是无声诗,诗是有声画”,苏轼讲“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就是这个道理。写风景诗词的关键不但在于融情于景,更在于“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使人读了诗,就好像看到了景色一样。张伯驹在西安期间,他的山水旅游词作的技巧,达到了成熟大美的时期,也充分体现了他崇尚婉约词的风格,从而也基本上奠定了他在婉约词坛上的地位。所以,周汝昌先生在为《丛碧词》写的跋文中提到:“如以词人之词而论(有别于诗人之词、文人之词、学人之词、杂流之词),则中国词史当以李后主为首而以先生为殿——在他之后,恐怕不易再产生这样真正的词人之词了。”
自《丛碧词》后,张伯驹词集中山水旅游词比较集中的情景就不多见了,而且,词人的主要目的,已经变成了借景去抒发自己的情感和遭遇了,写景,变成了抒情的手段,而不像这一时期的旅游风景词,是让你看到生动活泼的景色,然后才由景生发出自己的情感。
情词婉约
唐宋词中多有写儿女情长的词,故有“词为艳科”之说,从一开始就带着缠绵多情、悱恻柔婉的特质,大多描写男女的相思相恋、悲秋伤春等。张伯驹早期的词作也有较多的并没有专指某人的情词,而是一些泛泛的描写男女相思的情词,这似乎也成了历代婉约词中必有的一种题材,好像没有了情词,也就没有了婉约词一样,男女之情,成了婉约词的主要载体。
唐宋词中的情词大多有绮罗香泽之态,也就是脂粉气,所以有人又称之为“花间词”,这些词风格多是香而软的婉约情调,但张伯驹的情词却言情雅致,不涉轻狂,且有一种委婉多情、清新爽朗的风格。
浪淘沙
香雾湿汍澜,乍试衣单。小楼消息雨珊珊。斜卷珠帘人病起,无奈春寒。
愁思已无端,又减华颜。年年几见月团圆。燕子不来花落去,莫倚阑干。
这首词显然是摹仿唐宋词中情词的婉约风格写成的,没有人物的专指。
他的一首《卜算子》,以婉转的笔触、清丽的词句写出了情感的甜美:
卜算子
落叶掩重门,桂子香初定。今夜月明分外寒,照澈双人影。
薄袂倚虚廊,天外银河耿。街鼓无声未肯眠,忘却霜华冷。
好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秋夜,情人敏感的心,是那么清澈而美好。张伯驹善于通过创造一种情景交融的意境,传达纯洁纤细的情感。
张伯驹这一时期的情词,主要还是泛泛之作,是抒写男女恋爱、纯洁美好的情思中共有的特征和情感,而在他与潘素结婚之后,他的情词才渐有明确的对象,情词中的感情也不再是泛泛而言,而是有了具体的内容,他才真切体会到某一爱情生活中的温暖和倾情、苦难和坚毅,更多地感受到爱情是一种人生的希望和追求,更是苦难中战胜一切磨难的力量,也就是说,这时,他的情词中才有了爱情包含的伟大意蕴。
1941年,张伯驹被绑架8个月,他先后写给妻子潘素4首词,且看其中两首:
梦还家
自度曲。难中卧病,见桂花一枝,始知秋深,感赋寄慧素。
无人院宇,静阴阴,玉露湿珠树。井梧初黄,庭莎犹绿,乱虫自诉。凉宵剪烛瑶窗,记与伊人对语。而今只影飘流,念故园,在何处?想他两地两心同,比断雁离鸳,哀鸣浅渚。
近时但觉衣单,问秋深几许?病中乍见一枝花,不知是泪是雨。昨夜梦里欢娱,恨醒来,却无据。谁知万绪千思,那不眠更苦。又离家渐久还遥,梦也不如不做。
虞美人
十一月下旬,雪,接慧素信,词以寄之。
野梅做蕊残冬近。归去无音信。北风摇梦客思家,又见雪花飘落似杨花。
乡书昨日传鱼素。多少伤心语。枕头斜倚到天明,一夜烛灰成泪泪成冰。
这两首才有了夫妻情爱之深的切身感受,再也不是凭空想象的了,真正成了以自己特有的言语抒写个人独特的心灵与情感。从此,张伯驹的情词就有了唯一的对象,就是只写给夫人潘素;而且有一个特点,就是年年写,每年的元宵节是潘素的生日,他都要借着这个充满寓意的节日,为他和潘素的爱情填词,同时,因有了元宵的寓意,他的情词就多了更加丰富的内涵。请看一首《水调歌头》,他在小序中就特意写明“元宵日邓尉看梅花,是日为潘素生日”。
明月一年好,始见此宵圆。人间不照离别,只是照欢颜。侍婢梅花万树,杯酒五湖千顷,天地敞华宴。主客我与汝,歌啸坐花间。
当时事,浮云去,尚依然。年少一双璧玉,人望若神仙。经惯桑田沧海,踏遍千山万水,壮采入毫端。白眼看人世,梁孟日随肩。
由这首词不难看出,张伯驹对他与潘素婚姻的满足和对经过桑田沧海磨难的爱情的珍视与感恩。
除了元宵,每逢中秋,张伯驹也常填词,赞美他们爱情的圆满,如有一首《人月圆》:
辛丑中秋,同潘素访友,步月归家。
玉街踏去疑空水,双影似双鱼。冰壶澄澈,纤尘俱净,万象清虚。
明年何地?家中客里,不改欢娱。无边人世,光明到处,皆是吾庐。
你看,在张伯驹眼中,他们的爱情已圣洁得犹如脱离了凡尘,达到了人间天上纤尘俱净的境界。
对于张伯驹的婚姻与情词,谢燕女士在《张伯驹词研究中》,可能是出于女士对婚姻生活的深刻理解,有一段说得很好,我想在这里引用一下,她说:“可见这对夫妇相处,是完全以张伯驹为轴心的。无论是在吉林关外,还是在北京生活无着的窘境中,潘素都不离不弃,相依相随。她是张伯驹艺术上的知音,生活中的伴侣,也是精神上的支柱。到了晚年,由她一人操持家务,她的喜怒哀乐一切都顺应着张伯驹的脉搏跳动,正是这种深厚的感情,决定了张伯驹情词中纯净、深挚的面貌。张伯驹在情词中常用梁孟‘举案齐眉’、张敞‘画眉’两个典故……张伯驹对这种‘举案’、‘画眉’的情感深深向往,与潘素的伉俪情深也成为支撑他在晚年落寞生活中的重要寄托。张伯驹的为人处世,本来就有向往魏晋风度、晚明士人风气,不拘礼法行迹的倾向,再加上新社会对婚恋观念的变化,造成张伯驹后期情词的独特面貌及对情词传统模式的突破。他的情词中常展现一种相依相守的平淡与满足……他通过词的传统形式表现一种现代婚恋观念,极真挚坚贞,与传统爱情词情调完全不同。他对妻子的专注到了一种‘贞洁’的程度,‘百年夫妇百年恩,纵沧海、石填难数’‘两情一命永相怜,从未解朝秦暮楚’。在另一方面,他的情词永远跟他回顾自己坎坷的遭遇与人格的坚守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自誓也是一种自慰。”
张伯驹的情词是其一生词作中的重要内容,闪耀出鲜明的特色和风格,是研究张伯驹一生和情感值得重视的。同时,对待张伯驹的情词,我们不能满足于研究和解析,我们应该珍视的是他们夫妇对爱情要义的理解和坚守。他们的遭遇和情词足以说明:爱情的珍贵不仅是快乐顺境中的享乐愉悦,琴瑟和鸣,更是苦难中的相助、感知。精神的理解和支持远比欢乐中的物质享乐更具有意义和价值,更令人刻骨铭心。我们实在应该在今天人们的爱情中,学习和敬重张伯驹夫妇爱情生活中的高尚道德和坚贞、圣洁的精神。(作者 张恩岭 策划 王彦涛 李建成)
(未完待续)
来源:周口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