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北宋末年词人，张伯驹极为称赞的还有周邦彦、李清照等，特别是周邦彦。周邦彦是北宋末年词坛上的集大成者。他写景寓情，笔意含蓄，他的一首《兰陵王》是格律派的代表作：“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首词借咏柳送别抒写词人长久羁宦京都的离愁别恨。毛幵《樵隐笔录》中说：“绍兴初，都下盛行周清真《兰陵王》。”而张伯驹亦有和韵之作：
晚烟直，春草无人自碧。吴门外、官道夕阳，怕见青青柳丝色。红尘望故国，谁识飘零旧客？来时路，天外片帆，不尽江流泪千尺。
萍踪问前迹，又酒剩空樽，花落残席。小楼夜雨过寒食。忆十里迢递，几番寒暖，亭长亭短又一驿。念家在天北。
悲恻，恨凝积。叹客意阑珊，归梦沉寂。芳春有尽愁无极。听卖杏深巷，唤饧长笛。寒宵孤枕，更漏断，似泪滴。
这首词不仅用周清真原韵，而且是次韵，即依清真原词的韵次，逐句逐韵填押，用韵的次序丝毫不乱。而词作本身，依然一气呵成，无丝毫勉强凑韵之感，这可见他的才气大、功力深。
张伯驹对唐宋诸家的次韵和词，在《丛碧词》里还有很多，特别是他还专挑古人的名作来次韵唱和，例如他唱和姜夔的《扬州慢》《淡黄柳》《惜红衣》《角招》《征招》《暗香》《疏影》《琵琶仙》等，和吴文英的《双双燕》《秋思》《新燕过妆楼》《西子妆》《拜星月慢》《玉京谣》《莺啼序》《夜合花》《金缕曲》等，和周邦彦的《尉迟杯》《西河》《浪淘沙慢》《绕佛阁》《花犯》《踏青游》《庆宫春》等，和秦观的《鹊桥仙》（连和三首），和柳永的《八声甘州》和贺方回的《青玉案》等。
著名学者冯其庸先生对张伯驹的词作才华是非常佩服的，他曾说：“伯老的词，确是地道的词人之词，是承唐五代及两宋格律派词人的传统，这就显得需要功力和才气。”
可以说，张伯驹早年便倾心词学，更是认真、刻苦学习南唐、北宋、南宋优秀词人的作品，着力学习、锤炼自己词作的婉约风格。当然张伯驹也很喜欢苏轼、辛弃疾等人的词作。他早年的《丛碧词》集，便突出地反映出对中国优秀诗词的欣赏和努力学习的精神与天赋词才。其婉约词作的重大成果，奠定了他在近现代中国词坛上“词人之词”的地位。
山水绮丽
张伯驹早期词作的内容除了少数回忆青年时代“五陵年少”、从军生涯以及“悔觅封侯”的军旅题材以外，最主要和最出色的还是山水风景词，或者说是旅游山水词。这主要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一是张伯驹作为出身富贵之家的少年英俊、文学青年，观赏风景、游历各地本是其生活中的一项内容，这是他的爱好、职业和经济都能承受得起的。而事实也确实是他在同邓韵绮、潘素先后结婚后的新婚岁月里，曾游历了北京及江南一带的名山胜水，特别是他和潘素婚后多居上海，常往返于北京、南京间，或去苏州、杭州、海宁、昆山等地，海宁观山、泛舟西湖、观赏古迹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后来，他们又去西安避祸，又有了观赏四川、西南一带山水名胜的机会，山水风景无疑给他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另一个原因即山水田园风光本身就是婉约词书写的一个重要范畴，是历代诗人反复咏唱的对象，也是婉约词风擅于表现的重要题材。张伯驹倾情于婉约词的创作，有了这样的生活和阅历，自然是要付诸笔端的。
所谓山水旅游诗词，是指以山水等自然景观为主要描写对象的诗词。但中国古典诗词写山水风景并不是单纯写景，而是情景交融的，这种感情入景的诗词对人们的精神生活起着一种娱悦和慰藉的作用，这就是山水风情在人们对大自然的审美过程中的精神价值。客观的山水，本无风情、灵性可言，但有了诗人的观赏和咏叹，也就被赋予了情感和灵性。所以，中国古代诗词写景往往不是单纯写景，只有这种含有情感的诗词，才给我们提供了无限的美的享受。
同时，古典诗词写景有一套丰富的审美理念，例如讲究含蓄蕴藉，讲究兴象玲珑，讲究意会神韵，崇尚自然清新等。但做到这些谈何容易，这就要看诗人的水平了。而在这方面，张伯驹是成功的，张伯驹笔下的旅游山水词就富有清新明快、婉约流丽、生动活泼的风格。
让我们且读几首：
鹧鸪天·西湖旅夜
二月春寒未放晴。炉香烟细冷云屏。灯花照影愁先觉，湖水摇窗梦不成。
一阵阵，一声声。斜风细雨到天明。问人夜睡何曾著，燕子无须唤客醒。
这首词清婉流丽，词风欢快。这是张伯驹小令的突出特色。
秋霁
中秋同韵绮、鹤孙、西明泛舟昆明湖赏月。迟景荣吹笛，王瑞芝操弦和之。
千里婵娟，与玉阙琼楼，共一颜色。寒似层冰，皎如圆镜，照来水天双澈。一叶剪碧，荇飘翠带鱼盈尺。隔树阴蛩语，长桥横卧少人迹。
歌板暗诉，怨抑沉沉，夜阑秋声，都入瑶笛。倚兰桡、临流顾影，人间未应有今夕，疑是广寒天上客。素娥何处，应似桂殿同游，满身清露，去时还湿。
词人以其特有的工丽笔致，描绘了一幅难得的中秋月夜、湖上泛舟、唱叹抒情的游乐图。此词已显现了词人情深而雅、旨婉而约、摇曳多姿的词风。
鹧鸪天·过厦门
枕上寒潮断梦残。客愁离绪一番番。语随地换知家远，花盼春留待主还。
山叠叠，水弯弯。海乡风景近南天。小船逐队飞如鸟，细雨声中卖蜜柑。
这首词音律和美，节奏轻快自然，充分显示了词人句法活泼、轻灵流畅的风格。这首词是张伯驹婉约词的代表作之一。词中充满音乐的律动感和灵性，是其词优美的根本要素之一。
还有一首词，不可不说：
临江仙
游西湖，遇雨，避一别墅亭中。先有一人携丽于雨中吹笛，情景如画，词以记之。
垂柳阴阴雾锁，湖天漠漠烟笼。胭脂染透小桃红。鱼儿三尺水，燕子一帘风。
亭榭谁家寂寂，楼台到处重重。一声玉笛破空濛。山光微雨外，人影落花中。
这首词的妙处在于“鱼儿三尺水，燕子一帘风”，整个风景静中有动，使静谧迷濛的气象活泼起来，有了生气，语言也自然流丽，“鱼儿三尺水，燕子一帘风”似随口说出，似乎人人能为，但的确是极为精炼、高度概括的画龙点睛之笔。我玩味再三，试图再换上一句话，但总归不成，可见又不是人人能为的艺术语言，这是张伯驹词作的特点。类似口语化，却颇为精美的词句在张伯驹词中还有很多，几乎可以信手拈来，如“一夜桐飘穿月破，数行雁过印江寒”“微风花乱落，小雨草丛生”等。此词中的“山光微雨外，人影落花中”，也是从晏几道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中化用过来的，这样的化用，前边已经介绍过一次，这次又化用为“山光微雨外，人影落花中”，均与“微风”“落花”有神似之处，却不再是单纯的模仿，而都能创造出新意，可见张伯驹词作已达到相当自然而精工的水平。这一时期，是张伯驹婉约词风趋于成熟的时期。
有人说，张伯驹这一时期的词可以说是一种“闲适词”，意思就是公子哥儿过的一种闲适生活，是一种无作为的、无目的的，纯粹消磨时光的无意义生活。我认为这样给张伯驹这一时期的词作定性是不全面、不恰当的，因为张伯驹这时的生活，快意、顺心，甚至“呼风唤雨”的情形也是有的，但他的生活绝非单纯的闲适，工作轻松是有的，但他对山水风光的赞美和领悟，是属于中国歌颂自然之美的山水旅游词中宝贵的一笔财富，是有积极意义的。
1942年10月，张伯驹夫妇离开上海、北平，来到西安，其原因是张伯驹在上海被绑架脱险之后，决意离开是非之地，而北平早已沦陷，也不是平安生活的地方，于是就到了没有被日军占领的西安。
这一时期，张伯驹词作的主要内容是山水词和情词，在词的格律上，则是小令、长调并举，且形成了鲜明的艺术风格。
张伯驹情词的具体风格下面再讲，在这里主要讲一下张伯驹这一时期山水词方面的成就。这一时期，张伯驹身处抗日战线的大后方，日常生活相对安定一些，同时，因身处地域和工作的需要，张伯驹曾入川再去贵州向吴鼎昌汇报盐业银行工作，便有了四川山水之行，同时，他还游历了骊山、霸桥、太白山等西部风光和历史景点，就有了数量较多的山水旅游词。
（未完待续）
来源：周口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