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才接触到张伯驹一生最主要、最突出、最卓越的文化艺术成就——词作。
现在的人提起张伯驹,津津乐道的大都还是他的人生传奇、收藏传奇,认为他一生最大的贡献就是收藏与捐献,而对他一生词作的艺术成就及其价值和地位,能够深刻理解的人恐怕就不太多了。
其实,张伯驹一生最看重的,也是自己的词,他曾郑重地说过:“文物,有钱则可到手,若少眼力,可请人帮忙,而诗,完全要靠自己。”
张伯驹一生实质上就是一个词人,可以说词作已成了张伯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可以说张伯驹的文化底蕴主要体现在词作成就上。如果离开了文物收藏,张伯驹仍不愧为一个文化大家和艺术天才,而如果离开了词作,张伯驹文化大家的形象可能就要打些折扣了。
天赋词才
张伯驹去世后的1985年,由中华书局出版了《张伯驹词集》,编选了张伯驹一生词作数千首中的907首,大体反映了张伯驹一生词作的概貌。如果从词集中第一首词的写作时间1927年算起,至1982年,写作时间长达55年。其中1955年至1961年无词作收入,1966年至1969年无词作收入。
一般介绍张伯驹词作概况的学人总是说张伯驹自30岁始为词。这个说法是不确切的。词集中第一首词是30岁时写的,但不能说他30岁前没有填过词,如果没有填过词,那么,一填词就能那么成熟、那么优美吗?这是不可能的,他必定有一个学习写作的过程。
从张伯驹少年时代的读书生活已可看出,张伯驹天资聪颖,9岁已能作诗,且读了大量的古典文学作品,不用说必然少不了唐诗宋词,模仿而填词,就是自然的了。从他后来撰写的《丛碧词话》可以看出,他从少年时代起,就开始着力欣赏和研究唐诗宋词了,而且其研究相当深入,对诸多词人的词风以及酌句练字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而且在行文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他对一些词人喜好、赞美的情感,例如他对李煜、冯延巳、晏殊、欧阳修等人小令的喜欢,对擅写长调者姜夔、周邦彦、吴文英等人的推崇。他对这些词人的作品不但喜欢,而且下功夫进行了模拟创作,以求自己在词作艺术上的进步,这一点,从他《丛碧词》中的诸多依韵之作就可以看出来。这些词作集中,鲜明地展现了他少年时词作的功力,也展现了他的少年才华和刻苦学习的程度。
张伯驹早期的词,多为婉约词。他首先从学习婉约词的小令写法入手,尽量体现小令的精致典雅、工巧流丽的风格,并重视音律谐婉,语言圆润,清新绮丽,以避浅显直白之弊。
对于唐五代词人,他很喜欢温庭筠、冯延巳、李煜、韦庄等人的词,他认为温词大多浓丽绵密,韦词则倾向清丽疏朗,而冯延巳的词语言清丽、委婉情深,与温庭筠、韦庄恰恰分鼎三足。
对于北宋词人,张伯驹在学习小令的过程中,着意模仿的主要是欧阳修和晏几道。欧阳修反对绮靡浮华的文风,提倡简洁平易、委婉自然的文风,他的词作文笔清婉疏隽,情韵淡雅深挚。他有一首词《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首词写景状物,疏浚委曲,虚实相融,辞意深婉,尤其对少妇心理刻画写意传神。
张伯驹反复品味了这首词,也作了一首《蝶恋花》:
深掩云屏山六扇,对语东风,依旧双双燕。小院酒阑人又散,斜阳犹恋残花面。
流水一分春一半,有限年华,却是愁无限。禁得日来情缱绻,任教醉也凭谁劝。
这首词也是写暮春黄昏之景的,欧阳修的词写重门将黄昏景色掩闭,也无法留住春意,张伯驹也说“小院酒阑人又散,斜阳犹恋残花面”,其情味何其相似。而末句“任教醉也凭谁劝”是从宋末词人黄公绍“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之名句化出的。由此可见,张伯驹对宋词熟悉的程度,以及领会其含义而又能灵活巧妙地为我所用、化出新意的才华。张伯驹的这首词曾被行家评为“清妙自然”“可乱六一”。
张伯驹也很喜欢北宋词人晏几道。晏几道,是晏殊的幼子,号小山。他生于显贵之家,却不愿攀附权贵,一生浮沉词酒,落拓不遇。其词多写人生失意之感与男女悲欢离合之情怀,以小令入胜,工于言情,语言清新、缠绵、凄丽。他有一首词《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这首词中词人所怀念的“行客”,是两位歌女。晏殊去世后,晏家家道中落,晏几道也从雕梁画栋的楼头,跌落到人情冷暖的世俗。两位歌女自主人败落后,如飞云归鸿杳无踪迹。全词借一系列景、物感兴生情,极婉转,极激切;辞浅情深,平淡含蓄,将词人痴心痴事、痴情痴恋写得深婉动人。
张伯驹对这首词,也有一首和词:
花落絮飞春事了,千里更为客。空来鸿雁,不捎书信,消息怎寻得?
悲时血向心房滴,泪眼渍如墨。待望到尽头,绿悽红惨,斜阳黯无色。
这首词既用晏几道词原韵原字,且先后次序都相同。由此可见张伯驹仿作北宋词人的词,功夫下得很深,这首词也酷似晏几道词的词情和词风。
(未完待续)
来源:周口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