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驹十五讲》第十四章 心头郁郁唯情醇(四)
(接上期)
王世襄比张伯驹小16岁,但随着交往的增多,他们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一如张伯驹与周汝昌那样。
“文革”之前,有一年元宵节后,王世襄骑车去看张伯驹,见他案上放着一幅他画的兰花。于是,他们从画兰谈到养兰。王世襄说北方养兰不太适宜,自己家虽无名种,普通的春兰却年年开花,也就心满意足了。张伯驹问他北方养兰需要什么条件,王世襄说,从春暖到深秋,支一个架子,放在南墙背阴处就行了。入冬后则费些功夫,每年还须换一次从绍兴运来的土,换前须把根清洗干净。张伯驹想了一下,认为现在他家不具备上述条件,也受不了换土的累,就说:“现在你既有兰花,先借我一盆摆摆,开过即奉还。”未等王世襄回话,张伯驹即叫女儿张传綵骑车随王世襄回家取兰花。王世襄选了一个方盆的,已开、未开的有五六朵,用报纸围好,帮她捆在车座后架子上带回家中。在此后的两三年,王世襄每年都选一盆兰花给张伯驹送去。
“文革”开始,在“破四旧,立四新”、铲除资产阶级生活情调的氛围中,王世襄养兰花的条件也完了,花盆被砸成碎片,兰花也被扔进垃圾桶了。
1969年至1972年,在张伯驹生活最困难的几年间,王世襄还几次去看张伯驹,但他没想到张伯驹这几年中蒙受冤屈,历尽艰难,但仍旧坦然自若,一如向他要兰花时那样自然、平常,不怨天、不尤人,除了年龄增长,心情神态依然故我。一次张伯驹独自坐在家中,在棋枰前打谱,王世襄去看他,因对围棋一无所知,又怕打扰张伯驹,稍坐即告退。
张伯驹曾为一位朋友画了一幅《枫菊图》,这位朋友拿了请王世襄题诗,题诗后,朋友又拿给张伯驹看。一次王世襄又见张伯驹,张伯驹对王世襄说,诗“作得不错,颇合我意”。王世襄则说:“蒙您许可,荣幸之至,但格调不高,惭愧,惭愧。”
其实,王世襄也是一位颇有素养的诗词大家,甚至他随便写一小帖请柬,也能用词填成,如他的一首《浣溪沙》,就是写给客人的请柬:
千万烦您央及他,明朝一块到吾家。墙边桃树正开花。
若肯来时来莫晚,看花休待夕阳斜。还须吃杯杏仁茶。
这首小词充分流露出王世襄的风格、风趣,看似打油、戏言,却是不易写的。
其实,王世襄一辈子所受的挫折和冤屈也不比张伯驹少。1946年底,他作为清损会专员曾赴日本押送一批善本文物回国,就是这样一段清晰且不负使命的历史,在1952年“三反”运动中竟被认为有重大问题,关押看守所审查了10个月才被无罪释放。虽然洗去了不白之冤,文物局和故宫博物院却仍将他解雇除名;1957年他为此事鸣不平,被划成右派。1969年“文革”中王世襄被下放到湖北咸宁“牛棚”劳动,却没想到在干活劳累中,其肺病不治而愈。所以,王世襄有一句口头禅:不冤不乐。他解释说:大凡天下事,必有冤,始有乐。历尽艰辛,人人笑其冤之过程,亦即心花怒放,欢喜无状,感受最高享乐之过程。这就叫乐观、通达、智慧。
张伯驹和王世襄就是那一时代一部分具有超脱气质文人的代表,无论在怎样的大风大浪中,他们始终保持自己的一种生活态度和精神标准。
“雅为党人宋振庭”
张伯驹曾说,共产党人里他有两个朋友,一个是陈毅,另一个是宋振庭,由此可见宋振庭在张伯驹心目中的地位和重要性。其实,可以说,陈毅是张伯驹精神上的朋友,给予张伯驹的也主要是知识上、精神上的理解和同情,使张伯驹感到温暖,感到一个共和国元帅原来也是这样的平易和知心。而宋振庭则不同了,可以说,宋振庭是在一个相当重要、相当长的历程中为张伯驹遮风挡雨的领路人,并给予他极大的照顾和保护,是与张伯驹朝夕相处,生活上、工作上不可或缺的朋友,更是张伯驹精神上、知识上的知音和同道。有人说,张伯驹出关长春是他晚年生命的新一轮勃发,张伯驹的好日子在长春约略有四年光景,可以说,如果没有宋振庭,他这四年的生活或许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那么,宋振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宋振庭,1921年出生于东北边陲延吉市一个底层个体手工业工人家庭。他虽只是初中毕业,却酷爱学习,自学成才,曾任中共延吉市委、延吉县委书记,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吉林省政论文化处处长,吉林省委文教部、宣传部部长,中央党校教育长。他曾经的秘书刘景录曾用这样的话来比况宋振庭:“在同样级别的领导干部里面,宋振庭是读书比较多的人;在读书多的人里面,宋振庭是党政职务比较高的人。”更重要的是,宋振庭是一个有着文人风骨、士人情怀的高级官员,更是一个懂得文物价值的人。
20世纪60年代初,宋振庭曾带人在北京琉璃厂采购书画,在一家店里发现几十张张大千的作品。当时,张大千人在台湾,头上顶着“反动文人”的帽子,其作品无人问津、售价低廉。宋振庭对随同人员说:“张大千的艺术在将来会有让你们想象不到的大价钱。”他断然决定,买下能见到的张大千和另一位画家溥心畲的所有真迹。
一次,宋振庭在旧货市场上看到传世名画《归庄图》,要价700元,一时掏不出这笔钱,又怕珍品流失,就卖了自己和妻子的两块手表,凑足数目,买回这幅画,后来又按原价转让给省博物馆。你说,有了这样一位懂文物的领导,还会不把张伯驹当成一个宝贝和人才来对待吗?
宋振庭把张伯驹安排到省博物馆后,还对王承礼说,张伯驹的右派帽子不要到处说,内部掌握就行了,看能不能给他先设个既不违反要求,又能发挥他特长的位子,将来解决了他的右派问题之后,再进行新的安排。王承礼经过认真考虑,在博物馆专门为张伯驹设了一个“副研究员”的岗位。
1962年,经过宋振庭等相关人士的努力,张伯驹的右派帽子被摘掉了。于是,宋振庭和省文化局局长高叶一致认为,可以让张伯驹做省博物馆第一副馆长,而当时省博物馆并没有馆长。王承礼欣然同意。其实王承礼也是一位非常理解知识分子的党员干部,他本身就是著名的渤海史专家、东北史考古学家,他对张伯驹一直是非常尊重、在工作上热情配合的,同时,他对张伯驹在生活方面的照顾也非常周全。虽然职务位列张伯驹之下,但王承礼把张伯驹做不了、不擅长的日常管理工作都抓得井井有条。而且在政治上,王承礼非常理解张伯驹,他曾说过,张伯驹涉世不深,旧政治、新政治都不太懂,“我是支部书记,从事业出发,他是人才,对他要爱护、保护着点,招呼着点”。这一番话,朴实、家常,却充满了对张伯驹的理解。
据说,1963年,周恩来和陈毅曾到吉林,陈毅当着周恩来的面对宋振庭说,张伯驹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我把他交给你很放心。
张伯驹生活和工作上的春天又一次来到了,他在长春期间,曾三次乔迁,一次比一次条件好。而且张伯驹搬到哪里,宋振庭、高叶、王承礼等人的脚步就跟随到哪里,他们经常去张伯驹家,或去省博物馆,在一起读书赏画,谈古论今,气氛十分融洽。通过与宋振庭的多次交流、交心,张伯驹也从内心深处完完全全地认可了这个懂自己、懂文化的人。人生得遇知己,难也;人生得遇如此知己,运也!更何况宋振庭一直对张伯驹执弟子之礼呢!
然而,一种文人的聚会和一本小书不但给张伯驹带来了一次大麻烦,而且也给宋振庭带来了一场风险,几乎酿成灭顶之灾。这就是前面已经讲过的“春游社”活动和《春游琐谈》丛书的印刷。当时宋振庭敬慕张伯驹的为人和学识,也常常参加春游社的活动。其实,这种活动很类似一些文人的周末沙龙,来的人又都是文化界的知名专家,这让长春的天气一时间飘拂起文化的五彩祥云。甲骨文专家于省吾、杰出的历史学家罗继祖等人都是春游社的中坚。
谁知到了“文革”时期,春游社被认定是“反革命组织”,省公安厅郑重其事地立案要“侦破”,并要宋振庭交代与春游社的关系,逼问宋拿过什么机密文件给春游社的人看过。这弄得宋振庭哭笑不得。他坦然告诉公安厅的人:“这些人是非线装书不读的人,给他们文件看是都不愿意看的。”又说:“张伯驹过去跟于右任、蒋鼎文、傅作义都是很好的朋友,但过去都不为他们干事,现在何苦搞反革命呢?”公安厅的人哪里会听宋振庭的肺腑之言。前前后后整整审查了3年,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但这件事却把宋振庭这个朋友给害苦了。
1966年“文革”爆发,张伯驹、宋振庭各自以不同的角色受到批判和斗争,他们的生活由“春天”进入了“寒冬”。
(未完待续)